残缺并不都是美的（作者：韩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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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史上残缺美的范例很多，不完美之美已是人们早已认同的审美观象和审美多样性的标志了。如西方的断臂维纳斯，东方的昭陵石雕艺术等等都是残缺美的典范之作。本文则想向读者朋友介绍一种另类残缺美以更直接一点说就是原本和“文革”毫无关系的“文革”遗物。它不在博物馆、美术馆，更不在艺术典籍中，而是在拉萨八廓角旧货市场的摊档上。

近二十年间：大凡来过拉萨逛八廓街的人恐怕都领略过这样的景观面是来自藏域各地（也包括本地退休人士）环绕大照寺无始无终的转经洪流，一面是粼次栉比的藏族人、尼泊尔人、四川和西北人摆设的出售旧龙袍、古唐卡、酥油、化纤头巾、塑料夜壶等五花八门的摊档。在这些难以胜计的大摊小档中还间杂着专门兜售“文革”遗物的特殊摊档，往昔寺院庄严殿堂神坛上信众顶礼的佛神菩萨的全铜造象在此都能拜见，只不过是以被人为强力砸断扭曲面目全非的形象局促地躺在脏兮兮的衬布上，这些教诲信徒看破无常的彼岸神明们，无论如何地料想不到自身竟会流宕到如此无常的境地。此情此景恐怕找不出一位无动于衷的旁观者，不管他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

笔者与声气相通的友人，平生的一大嗜好便是逛旧市场和旧书店，所以巴黎的跳蚤市场，塞纳河书摊，加德满都的皇宫市场，墨西哥城的黄墙市场，北京的琉璃厂潘家园，都曾留下我们留连忘返的身影和原本不多的硬通货，从而收获了发现与购买的愉悦和得到某次纪行物件的满足，而这样的感受，在本该极有兴趣的八廓街“文革”遗物摊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凭心而说，在这些特殊的摊档前，令笔者更多的感触是无奈，是苦涩，是滑稽，是美与丑、善与恶，乐与悲的心理交错和视觉反差。所以，每当我们被襄挟进那无始无终的宗教行列的时刻，耳畔回响的不是晨钟暮鼓的庄严神圣，而是那句近似挪揄的西方谚语“一边伺候上帝，一边伺候金钱”。

近二十年间，笔者因出因私至大昭寺少说也有几百次了，但几乎每次都能在那些摊位上发现新的“文革”遗物，由于利益的驱使，它们蛰伏了几十年后又被聪明的人们翻腾出来。摊主面对我们疑惑的神情，平淡的告之“都是“方革”打烂的。”谁打的？怎么弄到这的？会有人买吗？你们卖这些东西不怕报应吗？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摊主不愿回答了，其时他也回答不了。诚然这一切都可以归咎于祸国殃民的林彪“四人帮”，可如果深究起来，恐怕真相也不这么简单。据回忆，十年动乱期间养尊处优的林江集团及爪牙无一人敢亲临高寒缺氧的西藏，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包括西藏在内的全中国文化浩劫的摇控指挥。到是少量内地红卫兵经青、川藏公路走到拉萨、日喀则等城镇煽风点火，但因气候、语言、交通等条件的限制，他们不可能再深入到县乡村去将“革命”进行到底等。倘若这种回忆有一定的客观性合理性的话，那在西藏高原各地破“四旧”的时代英雄就只能在本地同胞，也包括在西藏供职谋生的汉族同胞中去认领了。笔者无意在这里纠缠那段历史旧账，也无权去事后诸葛般地斥责在全党全民集体无意识的荒诞年代里某些人行为上的失当与失控，更无可能去要求当年的造反派们能象时下的恐怖组织那样坦然宣布××寺院××拉康是他们捣毁的。笔者只是在此自问自答而已。当年瘟疫般的“四旧”物品，如今变幻成了能兑换成大把钞票的香饽饽，真乃三十年河东河西。这些面目全非的佛头，佛手、塔冠、法品等等被人们堆放于摊位上待价而沽，它们这些倒霉的彼岸之神自然无法开口去诉说那段地狱般的苦难历程，而只能是继续以舍身饲虎的大无畏精神为其占有者创收与增值，也真是苦海无边。本来残缺是可以成为美的，其码是可以找到美的视角的，但此时此境，笔者使然找不到什么美，在这里只有人格与人性的扭曲与悲哀，只有文明与文化的斯文扫地。

诚然，对于我们的社会，这些“文革”遗物也并非全无意义，这些失魂落魄的金铜雕塑本身不正是三十年前我们整个中华民族集体恶梦的确凿铁证吗？瞧，这只弯曲的有表情的观音手臂，它令人想到被中南海红卫兵围攻批斗时，国家主席刘省奇那只举着《宪法》的布满老斑的颤抖的手——尊马头明王像，那怒目金刚的气势，让人想到彭德怀元帅那颗高贵而刚烈的头颅——尊被利器砍断的观音　铜雕，常态下该是那么优雅端庄，但此刻它却令人联想到被狱卒残暴地割开喉管时，张志新那双不屈而美丽的大眼睛——片铜皮雕，本是千手千眼观音立像的局部，聪明的商人将其剪成折扇形状以增加卖点，但却令人联想到三十多年前那场造神运动中随处可见的当代宗教徒们的亢奋迷狂的忠字舞；让我们再看看这一片先知先觉而又惨不忍睹的佛头吧，它能让我们油然联想起真正的民族精英们和他们那以死抗争的凛然正气，笔者以为这里面应该有邓拓、吴晗、田家英、翦伯赞、老舍、田汉、傅雷、孙维世、遇罗克……

对于商家而言，这些残缺不全的“文革”遗物，当然是卖得越快越贵越好，这是他们的利益所在。而对于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利益而言，笔者以为应该是将其统统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地陈列展示于巴金老人（最近刚过百岁诞辰的跨世纪寿星）呼唤了多年但至今还未建成的“文革”纪念馆中，用以时时警策我们这个普遍患有健忘症的民族，用以昭示我们那些不得中国历史，只知道吃文化快餐和只懂得一切向钱看的精神残缺者。否则总有一天狼还会来。

我们反思检讨和铭记那段中华民族的耻辱历史，是因为我们毕竟尚拥有光明的未来。让我们与时俱进，一切向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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