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真的是指敌人吗？（作者：王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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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思想理论动态参阅》2000年第42期

毛泽东1942年曾对鲁迅的七律《自嘲》作过高度的评价。他说：“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佑铭。‘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样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习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毛主席对这两句诗的解释成了最权威的定论。

许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千夫’”真的是指“敌人”吗？按照律诗的格律，颔联（第三、四句）和颈联（第五、六句）都是必须对仗的，而对仗至少应该做到词序相对、词义相对、词性相对，否则便是“失对”，为“诗病”之一。如果我们把“千夫”作为一个词，解为“敌人”，剩下一个“指”字就只能视为动词，义为将横眉“指”向敌人。于是问题就出来了，对“孺子”后面的“牛”字怎么办？在汉语中，“牛”只能作名词，决不可作动词。那么，以名词“牛”对动词“指”就显然犯了“失对”的“诗病”。鲁迅的古典文学功底极其深厚，他难道会出这样的错吗？当然，在“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的时代，这样的疑问是断不可提出来的。答案其实是很明白的。鲁迅所“横眉冷对”的，不是“千夫”，而是“千夫指”。“千夫指”是成语“千夫所指”的缩写，为了适应每句七字的格式而省略了一个“所”字。鲁迅除《自嘲》一诗外，也曾在别处用过这个成语，这在当时，当然是指国民党反动派和一切恶势力。但“敌人”却并不是“千夫”，而被“千夫所指”的人，因此，“千夫”和“指”字就不能分开，而应该是一个词组。就其词性而言，由于“千夫指”后面隐含着“的人”，便不能再单独将“指”字视为动词，“千夫指”三字实际上已经成为浑然一体的专有名词。惟其如此，它才能够和“孺子牛”相对，而这也正是鲁迅的原意。

鲁迅是完全没有错的，错在伟人毛泽东对鲁迅的误读。智者千虑，难免一失，伟人也有出错的时候。毛泽东早年的诗词中，曾把“把酒酹滔滔”的“酹”字误写为“酎”，经有人指出而改正；“金沙水拍云崖暖”在原稿中“水拍”本是“浪拍”，也是有人指出此“浪”字与“五岭逶迤腾细浪”的“浪”字重复，而换了“水”字。可见他是很谦虚的，敢于接受正确的批评，否定自己的错误，这也无损伟人的光辉。但凡人却往往缺乏批评伟人的胆量，“千夫是指敌人”之说一出，对鲁迅此诗的解释权便定于一尊，那些长于旧体诗词的诗人和精通古汉语的专家学者想必心里都明镜似的，却也只好三缄其口，鸦雀无声。这在“文革”之前和“文革”之中，并不足怪。但到了毛泽东逝世之后，“文革”也已经成为历史，依旧以讹传讹，将错就错，就不免令人遣憾了。

1981年版《鲁迅全集》在《自嘲》诗的注释中，“千夫指”条下为：《汉书·王嘉传》：“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而对毛泽东的名言则根本没有提及。这就对了，按照鲁迅的愿意注释，实际上也就否定了伟人的曲解，尽管这种否定只是用了悄悄地不着一字的方式，也已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