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象的倒影：彼德·多依格Peter Doig回顾展

继第一线后再转手交易的第二个艺术市场里，似乎总充满了层出不穷戏剧性的高潮迭起。去年伦敦苏富比拍卖会上，一幅原为当代艺术主力推手查尔斯.沙奇(Charles Saatchi)所拥有、名为《白色独木舟》(White Canoe)的油画旧作，以510万英镑的意料之外成交价，使国际知名画家彼德.多依格(Peter Doig)，成为欧洲作品价位最高昂的现存活艺术家，一举刷新英国普普传奇巨星戴维·霍克尼(David Hockney)的傲人纪录。让人瞠目结舌的破天荒新闻持续惊动到今年初，正好为多依格在泰德英国美术馆(Tate Britain)的20年回顾展大打免费广告。可惜的是，囊括50多件油画和多幅蚀刻素描作品的大规模展场上，唯独不见众人迫切一睹为快的《白色独木舟》。

　　搁浅的独木舟

　　虽不见百万名作踪迹，不过约在同一时期绘制，且画面内容与《白色独木舟》几乎雷同的《陷入沼泽》(Swamped)，倒是在美术馆展厅里隆重现身。单单从这一幅范例中，就可以找出几个关于多依格创作手法的索引：其一，介于抽象和具象间的拉锯张力，一直是多依格作品的核心。其二，惯于直接在画布上挤出颜料，用画刀刮涂，或大笔牵掣、点描、喷溅的粗犷敷色法，及造型突兀的附加物，常使他的作品露出一种接近丑怪的样貌，有时竟让他情境优美的画面突然间变得生疏蛮横了。其三，多依格风景画里的湖光水色倒影，大多来自虚拟的想象，与实际的场景大有出入，而且经常比主体形象清晰，提供更丰富的视觉观照。其四，多依格喜欢以实验性态度，用不同处理方式，重复某个题材形象，例如《白色独木舟》和《陷入沼泽》，前者松散自由、后者严整紧密的双胞相对。

　　八年后，《陷入沼泽》里的独木舟和身躯靠船边斜倾的划水垂臂人，另被放大为《独木舟湖》(Canoe-Lake)——白舟换漆成土耳其蓝，满月夜变为慵懒明亮的夏日午后，和一件摹写沉重搁浅阴霾心情的小幅画作《黑色星期五》(Friday 13th)。自此以后，独木舟成为多依格作品中的代表性注册商标。其次，渥太华国家艺廊借展的《大河》(Grand Riviere)，也是一幅不容错过的在水一方夜景传奇，画面上多依格以唱游诗人的任侠浪漫，塑造一幕星空、湖水、白牛，和树影间错铺陈的玄秘神话景象，幽柔散放静谧清馨气息。

　　随着父亲会计师职衔工作地点的调度，出生于苏格兰爱丁堡的多依格，两岁即与家人移居加勒比海岸的千里达.托贝哥，七岁时又乔迁加拿大，20岁只身赴伦敦，分别就读温伯登(Wimbledon School of Art)与圣马汀中央艺术学院(Central St Martin's School of Art)后，又于1992年自雀尔西艺术学院(Chelsea School of Art)取得硕士学位，1994年年被提名角逐「泰纳奖」(Turner Prize)，43岁时带领妻小回归千里达.托贝哥定居，并任教于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周返睽违时空的羁旅经历，不仅使多依格具有令英国、加拿大、千里达争相拉拢的跨国籍热宠身分，且反应在他视作为记忆、回想、幻梦般的画境营造中。

　　重现粗心错过的氛围意象

　　据多依格本人说明，他时常采用报章杂志媒体上的影照、音乐专辑的封套、明信片、录像静止镜头和自己拍摄的即兴照，作为画面的组合元素和构图参考，而敏锐洞穿寻常景物独特之处的犀利视眼，则赋予他擅以画笔说故事的能力。像是为他赢得利物浦摩尔斯大学(Liverpool John Moores University)艺展首奖的《吸墨纸》(Blotter)一件油画中，多依格以弟弟青少年时期的身影作为画面重心，作品的应景内容便从这个聚焦点向外拉开扩大，由环围光秃的丛林树干、堤岸积雪和碎影片片的冰湖分段布设，形成拔高延伸、凝结辐射的多向视收。彷佛近前将《吸墨纸》局部放大的《倒影–你的灵魂看起来像什么?》(Reflection–What Does Your Soul Look Like?)里，多依格加入重彩暖色，在游移流动的水渍光影中，捕捉看不见的心神残像。严寒萧索，一人孤立的冬日景致多次重现于多依格的画幅里，2002年作品《白衣女与树林》(Girl in White with Trees)，一个没有任何细部处理的披发女孩，以剪影式的通身白轮廓外形，娇小地镶嵌在紧锁的粉蓝色枝桠上，一眨眼的瞬间恍惚错觉中，她好像忽然从画面里被挖空剔除般留白、缺席。

　　绘制于1990年代以冰雪为主题的数幅玫瑰红、粉紫、柠檬黄等糖果色油画，依稀回溯多依格在加拿大的成长忆往。即便是人头钻窜的滑雪胜地，多依格照旧把持住冷眼旁观的视角，从模糊断续的点线面交织里，抽离出空旷寂寥的况味，熟悉的影像变得陌生，陌生的影像仿若似曾相识，重创一帧美丽风景图画被观赏的时新样态。多依格表示：「我对试着聚焦于所见到的事物时，粗心错过的氛围意象大感兴趣，好比冲洗出来的照片总是使人失望，因为它无法据实呈现你拍摄景物时，当下所领受到的视效情境。」于是透过变化多端的笔触质感、独到见地的色调配置，及虚拟时空的想象力，多依格企图描绘那稍纵即逝、无以名状的意境象貌。
　　建物在多依格的人为风景画中也占有重要比例，其中包括名师经典设计，只是多依格笔下的建物常退居为背景，《峡谷里的建筑师住家》(Architect's Home in the Ravine)笼罩在一整片张牙舞爪如乱雨纷飞的枝条网目下;而科比意(Le Corbusier)在法国东北角伯瑞利(Briey)小镇盖筑、于战后废置的现代公寓楼屋，则是隐藏在黝黑的松树干，及怪异的超现实云状浮游物间，纵然多依格以《水泥小屋》(Concrete Cabin)同一题材，绘制了包括室内空间在内的数幅系列连作，可是都只能从明暗强烈对比的片段截取中，臆测整体建物蒙德里安式的白底色块形构外貌。多依格认为与其致力于开发画幅内容的意涵，不如寻求能真正激起共鸣的图绘影像。因此他的作品常有即刻攫获观者心眼的磁吸引力。由两个穿着19世纪骑士军服装束的男子，于星夜下，并肩站在一五彩矮石墙栏栅前草丛中的尘封陈史奇遇记《姆登透斯皮尔旅舍》(Gasthof zur Muldentalsperre)，及形同古董堪舆图的《炸弹岛》(Bomb Island)等，皆说明了多依格热衷置换异地时空的伎俩演练。如同其名言︰「一幅画一旦超越时间的终始性，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拥抱灿烂炙阳

　　和大多数的艺术家一样，多依格在创作的过程中，也经常面对无从克服的技巧困境和自我信念的挑战冲突，他坦承：「我持续与自己心中的疑虑打交道。」难产的作业进度，导致多依格平均一年只完成六至八幅作品。而悬宕不定的思维理路，则促使他多次尝试表达他在各种精神意态下的境状形色。所以出售作品对他而言，等同切割部分私密的灵魂，常使他感到不舍。至于画作在藏家脱手时的升值波动商机，只是徒增困扰压力，他仍然是一个要不时督促自己站在错误百出的画布前，一再反复涂抹修改的辛苦创作者。

　　辑录二手视觉信息的后现代创作风格，让多依格不需要为了寻找构思新意，而另觅作画视野。不过多依格抵达千里达.托贝哥后，就与同好伙伴于加勒比当代艺术中心(Caribbean Contemporary Arts centre)成立一个专放映非英语片的「工作室电影俱乐部」(Studio Film Club)，积极接纳岛国文化与当地居民交谊联欢，尽情拥抱西印度群岛上将一切景物曝光白热化的灿烂炙阳。在北国的层冰皓雪、和都会市郊的吉光片羽后，棕榈婆娑的热带风土气色，想必早已悄悄地渗进多依格的画笔颜彩里，融入他天马行空的心象风景中。

　　事实上，回顾展里的第二部分近作中，就出现了几件多依格在加勒比当代艺术中心工作室完成的新画幅，尺寸加码外，画风也明显改变，趋向更简略的块面造型，色彩的应用愈益放任大胆，但多半扁平缺乏层次，颜料浓度稀释成液态流体。一件张开一对巨硕翅膀的蝙蝠人，乍看下让人误以为是无彩泼墨，可以见得，抽象、具象兼容并存的特征在多依格的新绷画布上依然忠实保留。